浙江省杭州市抗污农妇韦东英:盼望“环保的天”亮起来
(水业中国网上海工作站5月14日讯)4月26日,国家环境部宣教中心在北京举办了为期两天的“公众参与国际研讨会”。头一天,韦东英坐了一晚上的硬座到了北京,应邀与会。
这个入选2004年度浙江省杭州市“十大平民英雄”的农妇,带来了两瓶钱塘江的水,想找人帮助化验一下,因为3月份有份报纸刊登消息说,钱塘江有个地方的水质已经是“国家一类水”,她不太相信;本来她还想带两条钱塘江的鱼来化验,她的丈夫邵关通是个渔民,有些担心,怕化验之后的结果不够好,钱塘江的鱼名声坏了,那钱塘江的渔民就麻烦了。“现在鱼很少,渔民们辛苦打上来一点鱼,拿到市场要是卖不掉,到时候都到我家要吃的,我怎么办啊?”
她还带来了一句口头禅:“有什么用啊?搞环保有什么用啊。我都不想搞下去了。”
4月23日,我在她家采访时,她也一直说着这句话。当时她还说:“去北京有什么用?我都不想去了,坐火车怪累的,我最近腰老是疼。”可她还是来了,而且把她的“环保日记”第二本和第三本,交给了环保组织“绿家园志愿者”,准备整理后出版。显然,她像所有环保人士一样,仍旧怀着希望。
■她只上到初中,2003年底,她拿起笔,坚持写了5年多的“抗污日记”
韦东英是广西柳州融安县人,1991年经人介绍嫁到了杭州萧山南阳镇的坞里村。她的丈夫邵关通,种过菜,开过拖拉机,打过鱼,一个农民能干的活,几乎都干过。这几年,一般都是邵关通打鱼,韦东英卖鱼。两人感情非常好,有一个儿子,今年上高一。
1997年开始,村里的地陆续被“放弃”,要办成南阳化工园区,这是浙江省最早的乡镇级工业园区,各种各样的工厂进驻坞里村,然后,空气被污染,水被污染,土壤被污染……
2003年底,邵关通觉得应当举报,可他不识字,于是韦东英说,我来写吧。她找来一个小的笔记本,开始记录村庄里发生的故事。“我小学的时候,其他的学得不怎么好,就是拼音学得好。后来父亲要我继续上学,我不想好好上,就说,现在认那么多字有什么用?反正我会拼音,以后碰上什么字,一拼就知道了。”
2004年,有个叫干海峰的人,才25岁,结婚几个月。患肿膈癌不到十个月,死了,抛下了新婚妻子和年迈的双亲。死前,他紧紧拉着韦东英的手:“嫂子啊,我看来是不行了,你站出来为大家说话吧!”韦东英跑到江边,呆呆地望着曾经清澈见底的钱塘江。
“我从胡阿条媳妇那里借来照相机,到南阳开发区的污染厂排污口拍照,往江城路这里到大展生化旁的沟里,有红色的污水往沟里排。”韦东英在2004年3月31日的日记里,这样写道。
韦东英想要弄清楚是什么东西流入了江里,把那么多鱼都毒死了。“还有,假如我要死了,我一定要别的人知道我是怎么死的。”她开始收集水样,各种各样的瓶子,装着各种各样颜色的水,“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,哪家的,什么日期的水。光白天去不行,夜里也要去查看,他们都在夜里偷排。”
如今,有人捐赠给她一个数码相机,她自己又掏钱买了台电脑,只是还不太会上网。几年来的照片洗出来后,装在一个袋子里。只要精心地整理出来,就能看出几年来环境变化的脉络。
比记日记、拍照片更多的,是她不停地举报,给各个部门尤其是环保部门打电话。“他们都被我烦死了”。正是她坚持不懈地“告状”,才不断地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重视,而她也被评为2004年度杭州的“十大平民英雄”。“有时候想一想挺有趣的,我一个广西来的人,成天关注浙江的环保,关注钱塘江的污染问题。现在我们旁边有些人,看到了污染,不去找环保局,不去打污染举报热线,而是跑来找我,告诉我各种消息,好像我能起什么作用似的。”如今萧山已到处都是工业园区。“很早以前,就有消息说我们这个南阳化工园区要关停;后来又有消息说,它要在2007年底之前搬迁。现在又有消息说,它的排放已经达标了,不要搬迁了。前两天我家后面的那个镀锌厂给我打来电话,说再给他们一个月的时间,到5月15号一定把污染治理好。此前,他们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,说3月份会弄好,又说4月20号会弄好。但愿5月他们真的会弄好。”
■空气里有一种奇怪的味道,十几年来,在这味道笼罩下,村庄里一栋栋华丽的房子拔地而起
空气中一直有一种奇怪的味道。这种奇怪的味道笼罩了坞里村十来年。
这个村庄的房子,华丽、威风,一栋比一栋漂亮,一派富裕殷实,都是当地农民用血汗钱盖成的。邵关通说:“我们这里的人很看重房子,平时挣点钱,舍不得吃,舍不得喝,都攒着盖房子。”邵关通的房子在村里不算漂亮,比上不足比下有余,他们的家境还过得去。“可就盖这样的房子,也很艰难,我们的债去年才算还清。”
他家前面的院子里,种着杜鹃花、兰花、三七,旁边种着石榴、无花果和枇杷。54岁的邵关通走到我身边,点燃一根烟,“你看到那些石榴了吗?马上要开花了,红色的,非常漂亮,然后它们会结果子,到秋天熟了之后,剥开皮一看,里面全都黑烂了。”他让我再看看那棵枇杷,“过去枇杷结的果子有鸡蛋那么大,现在,只有鸽子蛋那么大。”
■2003年7月15日
早晨,我在钱塘江边的排污口看到了死鱼浮在污水中,就打电话叫葛建华拿照相机把当时的情况拍了下来。晚上,渔民戴金海和蔡本刚一起到钱塘江里去捕鱼,渔网刚刚放好,看见三号坝头的排污口在大量排污水。把整条江染成了红色,还看见小白点子在水面上浮动。
■2004年4月28日
劳累了一天,本想好好休息了,可旁边的热镀锌厂扔铁块发出刺耳的噪音,震动了整间房子,在家里像有地震一样。我就到该厂叫他们晚上不要吵了,这样旁边的人无法休息。
这样生产厂长走出来,说我没有权力说他们,并说我的性命是一文不值,这么一说,我就跟他吵了起来。下面发生的事我是无法忘掉,说了也嫌烦,不说了,气死我了……
■2005年9月30日
陈云买了一条江豚,电视台来拍电视,老百姓看到这种情况说:“叫他们来拍污水他们不来,一条江豚就兴师动众,总这样下去人不可能像江豚,面临绝种时,谁又来给人类拍照?”
■2006年10月20日
我跟胡阿条说我们这里的环境不知该怎么办。事情越来越糟。她还安慰我说:“东英,事情慢慢弄下去不能心急。总有一天天会亮的。”我也在盼天亮的时候。
枇杷树和石榴树的旁边,有个小水塘,是他们家的鱼塘。那些化工厂、电镀厂搬来之前,这个水塘养着鱼,家里吃剩的东西,倒进去做饵料,一年能长一尺多长;放下去的螃蟹,也长得很快。现在,鱼塘里什么也没有,“有那么几条小鱼,天一下雨,鱼就浮头了,翻塘了。可以想像一下空气中有什么东西被带进了水里。”
院子中还有个水井,邵关通掀开压井的石块。三四米下面,可以看到静止的水,像生锈了一般,显然,水井已经长时间不用了。
我到村里随意采访,村民说:“过去我们家家户户都有水井,后来,水没法喝了,就改喝自来水,政府把水从萧山自来水厂用管子接了过来。可大家很清楚,自来水也取自钱塘江。可还是有那么几户人家,仍旧在使用井水。”
■她常为自己的身份困惑:我们到底是谁?韦东英说:“以前我们村里空气很糟糕的时候,来找我的人说,你们这不是人住的地方。可我们一直住在这里,今后还可能要住下去。那么我们是什么东西?”
她又处在另一个身份困惑中:“我们到底是谁?说我是农民?可我现在已经没有地,连口粮田都盖上工厂了;我们现在家里吃的用的,一切都是买的,吃的米,是东北大米,吃的菜,是别人种的菜;过去家里来了人,我们马上就能搞出一桌菜来,菜园里摘点蔬菜,杀只鸡,切斤腊肉,鱼塘里捞条鱼或者让我们老邵到河里打些鱼,都是很容易就办到的事。可现在,什么都得靠钱。一家三口人,村里每年给补贴‘土地出租费’1200元左右,平均一人一天一块钱。说我是居民?村里正在办的‘农转非’手续还没办下来,即使办下来,我们过去那么多年的农业劳动,该怎么换算成工龄?否则,到了退休的时候,一个月拿个350块钱,怎么过?现在难道要把自己放到冰箱里冰起来,等有钱了再出来吃喝?”
随着媒体报道日益增多,社会对她所举报的问题越来越关注。“浙江省环保局局长戴备军曾经到我家里,对我们管工业的副镇长陆伟说:你们得想个办法,下个决心,要么搬工厂,要么搬村庄。总不能村庄也舍不得搬,工厂也舍不得搬。”
戴备军看得很清楚,坞里村不能再与工厂相伴而生。许多工厂,与村民的住宅就一墙之隔。一个叫钱月明的村民说:“过去工厂离村民的住宅还有那么几百米的距离,中间是水稻田什么的。如今,所有的田地都成了工厂用地了,工厂也就离我们越来越近了。”
韦东英对我说:“企业是在变化,南阳有了个污水收集中心,说是把污水收集到一起后,再输送到17公里外的污水处理厂去处理。水经过处理之后直接排到钱塘江中。一些企业过去白天明目张胆地排放,现在可能只能在夜间,在潮水大的时候,偷偷地排,让潮水带到大海去。”
钱塘潮自古是自然奇观。邵关通一年到头在钱塘江打鱼,他对钱塘江的变化最为清楚。他说:“离我们家不远的一个小山包上,就修了一座观潮城,许多人会在观潮时节,到那里欣赏潮水。可是不知道他们想过没有,这钱塘江的水,从十几年前,曾经被严重污染了。”
■她把信寄到国家环保局,连续两个月都没睡好觉,等信,然后终于有了回音
2004年春季的一个深夜,韦东英和丈夫来到钱塘江,一家排污口又在排污水,韦东英拍完照,正用空矿泉水瓶在出水处捞取水样时,不小心掉进了江里,差点遇险。
韦东英将取来的水样,连同照片一起交到了萧山区环保局,环保局核实后对排污企业作了行政罚款处理。几天后,那家企业再次向钱塘江排放污水。她有些失望。她在寻找有效的途径。
一天晚上,韦东英看电视,新闻上说的是某地一家企业排放污水的情况,不久,传来了那家企业已被关闭的消息。韦东英突然明白,环保必须借助
新闻媒体,让大家来共同监督。
韦东英当下就将思路告诉了邻居们,她起草了一份举报材料,连着两天,陆陆续续有一千多村民在上面签了字。材料,照片、水样,还有她的“环保日记”,韦东英准备得足够充分后,和几个村民一道,来到杭州找到浙江省的几家新闻媒体。随后,多家媒体先后派出了记者,到坞里村进行实地采访。
韦东英同时又将材料寄到了中央电视台、国家环保总局等单位。她把信寄到国家环保局后,连续两个月都没睡好觉,等信,几个月后,有了回音。
杭州市相关部门采取了一定的处理措施,然而,事情并非那么容易彻底地解决。韦东英继续记着她的环保日记,用各种各样的瓶子收集着她的样品。只是,她夜里去得更多了,因为企业都学得更“狡猾”了。
她又开始失望起来,也许媒体也没什么用处?有个作家这样写道:“韦东英的名声越来越大。2004年9月的一天深夜,熟睡中的韦东英被惊醒,她赶忙翻身起来,原来是窗玻璃被人砸了。次日开门,门前还躺着十几只死鸡,一只血淋淋的猪头挂在墙上。”
2008年4月23日,韦东英对我说:“当时没发生这样的事。我们不能冤枉人,没有的事不能乱说。不过大家把东西写在网络上了,我也不知道该找谁去修改回来。”
包括韦东英最传奇的一个故事,其实也是与事实有出入的。网上有个“杭州奇女子惊人之语……”的帖子广泛流传,说她一个比喻,当场令市长难堪,“甩手而去”。
“其实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:杭州电视台有个节目主持人叫张平,来采访我,市领导托他带个话来说,政府很重视南阳化工园区的问题,三年后一定解决,请我理解一下,再让企业生产三年。当时我对张平说,那你也转告市领导,问问她,我听说排放污水等于杀人,如果一个杀人犯对公安说,你们先别抓我,让我再杀三年的人,到时候再抓吧。你问她这样行不行。”
不久,有人问韦东英,怎么能想到这么有力量的话。她说,其实我也是被逼急,一急,就说出这样的话来。
几年来,她慢慢地发现,自己正“惹火烧身”。她感觉不停地举报正在给自家“惹祸”。“当年有人对同村的人说,如果谁能劝韦东英不到处举报,就给他奖赏10万元,我居然那么值钱。现在,我自己灰心了。”
■空气污染比战争还难躲。你说不定能躲过子弹,空气污染无处不在,你躲到哪里去?韦东英很直率,很爽朗,很坦诚,也很幽默,她的嘴里,经常能蹦出一些妙语。
比如她说,空气污染比战争还难躲。要是发生战争了,一颗子弹打过来,我低头,趴下身子,说不定就躲过去了。而空气污染是无处不在的,你躲到哪里去?
比如她说,环境保护最好动用部队来管。我们农民不行,农民什么都不知道,什么都改变不了,环保局的官员似乎也不行。最好是污染环境的人,马上就关起来,污染环境的企业,马上就给包围起来。比如她说,我们中国人那么聪明,为什么非要靠污染的工厂来发展?我们村有个农民对我说:政府办工厂,是为了税收,那你们不要办了,我们来交税收,你要100元,我给你交200元好了。听到这话,我就想,我们中国人那么聪明,为什么非要靠办污染的工厂来挣钱?为什么挣钱的过程非要伤害农民的利益、伤害土地的利益、伤害环境的利益?伤害子孙的利益?
比如她说,开会有什么用?从我开始关注环保以来,发现中国的民间环保人士,一直都只是那么些人。大家动不动到北京开个会,开来开去,还不如拿这些钱来做点事。
韦东英认为希望还是寄托在国家环保部门。我希望国家环境部能够派工作人员到南阳实地调查,看看这里是否真的如当地报告里所说的那样。我们老百姓需要真正的知情权,我们要知道这里的环境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。我太累了,撑不住了,我文化程度也不高,实在做不下去了,做这种事没有好下场。我想请他们把我们的环境弄好。我想关通去捕鱼,我去卖鱼,我就想过这样的日子。
4月26日晚,韦东英给我发来短信:“我们家老邵刚刚打电话来,说,我们村里一个正在工厂里上班的人说:厂领导叫职工把厂房收拾干净,国家环境部要到南阳检查了。但愿这不是传说。”
4月27日,会一开完,韦东英就着急坐火车回萧山坞里村去了,她的日记会继续写下去,她的举报电话会继续打下去,与她共同战斗的人,会越来越多。
(来源:北京青年报,上海供排水项目网helen编辑,2008年5月14日)